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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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純黑色高頭大馬如同一道疾風飛馳而來, 馬背上的人左手握韁，右手蜷握，氅衣在身後高高震開, 虎鶴般清冷陰戾。
話音剛落，馬蹄未停, 他人已經翻身躍下，韁繩遞給旁邊的士兵，自己則往前急走幾步後站定，環顧四周, 將渡頭船只悉數收入眼底。
“大人, 這些船只屬下們都已仔細核查，確認無虞才放行的。”
魏含璋面容清雋，自帶上位者的淩厲壓迫, 走上前時只消一個眼神，士兵們便紛紛躬身垂首，腦中反覆回憶方才的巡查是否周全。
“有無京城屬地。”
“有幾個是京城來的, 但籍契上的名錄並非要尋之人。”
魏含璋順著他的手指看了眼，目光略過江面時陡然一滯，旋即緩緩挪回在當中那條船上。
船夫抱著篙桿站在船頭張望, 艙內是兩個衣著普通的夫妻, 婦人側身而坐, 巾子包裹著頭發，露出來的半張臉隱約可見輪廓, 仿佛意識到有人在看她, 她默默往裏扭頭, 看似不經意，但卻讓自己徹底背對著岸邊人。
魏含璋站在船邊時, 蕭含玉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
“籍契，路引。”
他的聲音疏離冷淡，例行公事一般沒有起伏。
殷舟從懷裏掏出東西，躬身出了船艙，雙手捧著奉上。
在看到署衙印章的時候，魏含璋眉尾微微顫動，挑起眼皮看了眼殷舟，又看向艙內一動不動的婦人。
“你們屬劉守備治下？”
殷舟捏著嗓子點頭：“是。”
劉琦是武將轉文職，從邊境回來後在京畿做守備，很巧的是，劉琦曾是裴朔屬下。
魏含璋對本朝官員歷任官職熟記於心，卻不成想在今日派上用場，他捏著兩人的籍契路引，深邃的眼眸在此刻變得漆黑如墨。
眸光捕捉到艙內人，他擡腳朝其走去。
殷舟要跟著，被兩個穿甲胄的士兵攔住。
蕭含玉覺出一晃，雙手去扶兩側的木頭，擡眼時，看到船頭立著的人，將照進艙內的光幾乎全擋住，站在那兒時像一座山，巍峨聳然。
她面不改色，照舊坐在原處。
魏含璋很高，進來時彎腰有些費力，坐在蕭含玉對面，似輕笑一聲。
這聲笑讓人覺得無所遁形，頭皮發麻。
甚至讓蕭含玉想起坊間關於他的傳聞，魏大人雖是文官，手段卻不是尋常狠辣。
接下來他會如何威懾自己，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會像貓逗老鼠一般，不著痕跡不疾不徐地逗弄？還是會一針見血，雷厲風行。
不管怎樣，他就坐在對面。
巨大的逼迫感令蕭含玉很是不適。
然魏含璋一語不發，在那聲笑後便靜靜坐在對面，審視了片刻，離開船艙。
殷舟重新回到船上，籲了口氣，問：“嚇死我了，我以為大人發現咱們兩個了。”
他連連拍打胸脯，船夫搖動篙桿，小船沿著江面緩緩往南行進，“他坐了那麽久，都問你什麽了？”
蕭含玉搖搖頭：“他什麽都沒問。”
殷舟楞住：“沒問？那他坐在這兒作甚？”
蕭含玉沒再說話，她也不知道為何會如此。
船往南行駛到下個渡口，船夫撐篙靠向岸邊時，蕭含玉才醒過神來，她便知道，他不會放過自己。
岸邊早有官兵候著，不過是換了常服，但手中的刀劍分明是方才渡口見到的樣式，一行人騎快馬趕來，為的便是在此地將她和殷舟截住。
之所以等到現下，約莫是不想讓蕭含玉落到朝廷手中。
這些人，應當都是魏含璋的親信。
船夫登岸後站在一邊，弓著腰訕訕笑著，也不去看兩人，想來之前便被示意過，叫他將人帶到此處。
“姑娘，上車吧。”
著勁拔常服的士兵讓到旁側，堪堪將殷舟擋在身後，蕭含玉轉過身，與殷舟笑了笑。
“藥山，我去不成了。”
“你走吧，多謝你一路照顧。”
她福了福身。
殷舟急了：“我跟你一塊兒。”
“不用，他是我哥哥，不會傷我。”
殷舟還想再說什麽，士兵卻沒給他機會，架著他胳膊將人徑直提到一邊，旋即翻身上馬，護送馬車離開渡口。
僻靜的小院，進門便是一面影壁墻，墻前綠植只冒了幾顆小芽，看起來像牡丹。
兩進院，走過幾道門後便見階上站著一人。
高挺的身形，淩厲的眉眼，日光灑在他身上，卻顯不出一絲暖意，通身上下都是涼颼颼的。
蕭含玉遠遠看著他，隨即擡頭對上他的視線，不似在船艙時的回避，她直直迎上，像是賭氣一般。
她沒再動，而他也打定主意等她上前。
兩人僵持了許久，終是魏含璋忍不住，走下高階。
“想去哪兒？”
說話間，他的手指落在她眉心，指腹溫熱，擦過被藥汁染色的肌膚，反手舉到眼前，忽而笑了笑，還真是神醫教出來的徒弟，易容術做的這般精湛。
別人都能被騙過去，唯獨他不會。
嘉嘉是他看著長大的，即便改了容貌他也能認出她來，這是本能。
蕭含玉別開臉，垂下眼睫：“藥山。”
“為何想去那裏？”
“因為不想讓哥哥找到。”
魏含璋瞳仁一縮，覆落眼皮：“還有呢？”
蕭含玉：“不想再待在侯府，不想見你們魏家人和顧家人。”
魏含璋唇角輕扯：不是為了逃開自己。
擡眸，對上蕭含玉微蹙的眉眼：“去洗洗臉，屋裏已經叫人去準備飯菜，我等你用飯。”
蕭含玉沒動，他伸手去拉她手腕，她往後退了幾步，問：“然後呢？”
“什麽然後？”魏含璋斂了笑。
“用完飯，哥哥會把我帶回京城嗎？繼續為阿韻續命，治病？”
“不會。”他沒有猶豫，望著她的眼睛鄭重說道，“我不會。”
“不會怎樣，不會殺我，還是不會帶我回京。”
他沒見過如此咄咄逼人的嘉嘉，很陌生，但又很熟悉。其實她骨子裏就很倔強，只是之前寄人籬下，不得不掩藏本性，她得溫順乖巧，得讓姨母和侯府人喜歡。
魏含璋怔住，少頃才又開口：“你不喜歡回去，那便留在這裏。”
“哥哥不能裝作沒有看見我嗎？”
“不能。”
“可我不想在這兒。”
蕭含玉跟他討價還價，一步步試探他的底線，“哥哥說過，會保護我的，我想做的事，哥哥也會成全，不是嗎？”
“嘉嘉，我知道你什麽心思。”他一語點破，神色如常，“只要哥哥在，你做什麽都可以。”
但是不能離開他的視線，他會躁動，會焦慮。
“那你又是什麽心思？！”
蕭含玉抑制住想要喊的欲望，低聲反問，“哥哥又是什麽心思，你自己知道嗎？”
魏含璋楞了下，漆黑的眼眸盯在她臉上，又在她直直的回望中，猝然背過身去。
那狹隘的無恥的卑鄙而又齷齪的心思，他當然知道。
正是因為知道，他才追上來，以此種手段將人帶到別院。
他不想說穿，只要不捅破那層窗戶紙，他依舊能以兄長的身份待她，即便要求她住在此處，他都是理直氣壯的。
他擡腳便走，蕭含玉看著他的背影，氣急，追上去。
屋中剛燃起炭火，銅炭盆裏發出劈啪的響聲，奴仆見他們進門，旋即彎腰退出去，從外將氈簾落下，合了門窗。
彼此的呼吸聲近在咫尺，在靜謐的環境裏，那聲音無端滋生出別樣的意味。
魏含璋背對著她，聽著她一步步靠近，心像被人攫住般。
透不過氣。
令人窒息。
他默默念著：別過來，別說話。
但蕭含玉轉到他面前，仰頭對上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哥哥是什麽心思？”
心中仿佛有座堤壩在慢慢崩塌，決堤，磚石被沖垮，猝不及防地卷入洪水中沖走，被包裹嚴密的心露出來，光照的那處滾燙，灼熱。
再無藏身之處。
他攥緊了雙手，望著她肆無忌憚的凝視。
她的眼睛烏黑明亮，洗過的臉露出原本的皙白細膩，玉雪一般，唇啟開，笑意含著幾分譏嘲。
“我去藥山，還有一個原因。”
“我喜歡殷舟，想和他在一起。”
魏含璋的指甲倏然掐進肉裏，在聽到這句話時，眸中的黑沈猶如暴雨來前的晦暗。
“哥哥，我又有喜歡的人了，是殷舟，你明白嗎？”
.....
別院的奴仆少，夜裏有人燒好熱水，灌入浴桶中，調好水溫厚又依著吩咐灑了曾菊花瓣。
蕭含玉蹙眉：“把菊花撈走，我不愛這香氣。”
丫鬟：“是大人吩咐我們放的，他說姑娘喜歡菊花，還讓我們將床上也放置了菊花艾草香囊。”
蕭含玉深吸一口氣：“都出去吧。”
魏含璋從來都是這般強勢，他要做的事，旁人便不能反駁。
蕭含玉彎腰撈出菊花，扔到空置的盆中，這才褪去衣裳步入桶中。
離開京城後，她幾乎沒有好好洗過澡，此刻後背甫一靠在桶沿，溫熱的水流滑過身體時，她覺得仿佛能撫慰所有疲憊。
洗了大半個時辰，她裹著大巾出來，然剛踩著軟軟的裘毯站定，便被屏風後那道身影嚇了一跳。
“哥哥？”
魏含璋站起來。
蕭含玉攏著大巾，“哥哥不懂得男女設防嗎？我不是孩子了，你若進我房間要經我允許。”
“好。”
暗啞的聲音傳來，他沒再挪動腳步，只站在原地等著。
蕭含玉手忙腳亂擦拭完頭發身體，伸手去扯衣桁上的寢衣，然差一點，她若往外，免不了會露出身體，遂悶悶說了聲：“你出去，我換好衣裳會喊你。”
魏含璋瞥了眼，走上前拿下寢衣，垂眸，反手遞給她。
蕭含玉腮頰通紅，接過後忍不住擡眼盯著他，又以極快的速度穿好。
屋裏生著炭，但仍是冷的，她打了個噴嚏，便覺身上一暖，原是他脫了自己的氅衣將她罩起來，嗅到那股清菊丸的味道，蕭含玉下意識排斥，躲了下，大氅掉到地上。
“你問我對你何種心思，我是來告訴你答案的。”
蕭含玉怔住。
魏含璋走上前，居高臨下看著她。
“是不是以為我不會說，不敢說，所以你才那般意氣淩然？”
蕭含玉沒應聲，但她的確是這樣想的，根據她對魏含璋的了解，只要她不戳破，魏含璋便不會承認，她便也能拿捏這弱點同他叫囂。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沒有那麽敏銳聰穎。
“嘉嘉，我喜歡你。”
“不是兄長對妹妹的喜歡，是男人對女人的喜歡。”
“所以，我會讓你留在我身邊，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聽明白了嗎，嘉嘉？”
蕭含玉僵站在原地，在他逼近自己握住她肩膀的時候，掙紮了下，然後被他抱進懷裏。
他的胸膛寬闊硬實，抱得她無法呼吸。
“嘉嘉，別離開我。”
寂靜的夜，讓這句話平添了幾許落寞卑微。
蕭含玉一時間忘了反抗，那人的手從她後背松開，旋即捧住她的臉，迫使她擡起頭來。
魏含璋的眼睛分外明亮，像一團烈火，火光中有個小小的自己。
蕭含玉睜大眼睛，看著那團火離自己越來越近，而她的臉也越來越清晰，他的氣息如同細密糾纏的網子，快要將她牢牢包裹起來。
她猛地偏開頭，他的動作收住，停在那兒一動不動。
耳畔，是他粗沈的呼吸聲。
一下下噴薄在她耳垂，頸間，濡濕溫熱。
“不行。”
她的聲音清晰堅定，打破了黏膩的溫軟，“哥哥，不可以。”
魏含璋沒有松手，濃黑的瞳仁褪去灼熱，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因為殷舟？”
“不是。”
“那是因為誰？”
“不是因為誰，而是不能是你，不可以是你。”她搖頭，目光清醒冷靜。
不似他的昏暗瘋狂。
魏含璋慢慢垂下手來，擡頭，看見她被弄亂的衣裳，覆又伸手將其攏了攏。
“嘉嘉，我說可以，便一定可以。你累了，早些睡下，明早我讓人做你愛吃的粥食。”
蕭含玉叫住他：“哥哥，我不會喜歡你的。”
魏含璋擡腳的動作一頓，卻沒回頭。
“沒關系，我喜歡便好了。”
“你放我走吧，我保證往後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不會出現在任何搜捕我的人面前，不會給你添麻煩。”
她知道他有心庇護自己，鋪天蓋地的海捕公文發的到處都是，如若今日發現她的不是魏含璋，那她早已在押送回京的路上了。
“哥哥，別讓我討厭你。”
魏含璋的肩膀顫了顫，似乎在笑。
然後他落下一句話，步出門去。
“我只要你留下，旁的不在乎。”
所以，討厭也好，憎惡也罷，他全都可以視而不見。
既已知曉他的齷齪，那他何必做出清高的模樣。
他想要，便能要。
她走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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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馬蹄未停, 他人已經翻身躍下，韁繩遞給旁邊的士兵，自己則往前急走幾步後站定，環顧四周, 將渡頭船只悉數收入眼底。
“大人, 這些船只屬下們都已仔細核查，確認無虞才放行的。”
魏含璋面容清雋，自帶上位者的淩厲壓迫, 走上前時只消一個眼神，士兵們便紛紛躬身垂首，腦中反覆回憶方才的巡查是否周全。
“有無京城屬地。”
“有幾個是京城來的, 但籍契上的名錄並非要尋之人。”
魏含璋順著他的手指看了眼，目光略過江面時陡然一滯，旋即緩緩挪回在當中那條船上。
船夫抱著篙桿站在船頭張望, 艙內是兩個衣著普通的夫妻, 婦人側身而坐, 巾子包裹著頭發，露出來的半張臉隱約可見輪廓, 仿佛意識到有人在看她, 她默默往裏扭頭, 看似不經意，但卻讓自己徹底背對著岸邊人。
魏含璋站在船邊時, 蕭含玉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
“籍契，路引。”
他的聲音疏離冷淡，例行公事一般沒有起伏。
殷舟從懷裏掏出東西，躬身出了船艙，雙手捧著奉上。
在看到署衙印章的時候，魏含璋眉尾微微顫動，挑起眼皮看了眼殷舟，又看向艙內一動不動的婦人。
“你們屬劉守備治下？”
殷舟捏著嗓子點頭：“是。”
劉琦是武將轉文職，從邊境回來後在京畿做守備，很巧的是，劉琦曾是裴朔屬下。
魏含璋對本朝官員歷任官職熟記於心，卻不成想在今日派上用場，他捏著兩人的籍契路引，深邃的眼眸在此刻變得漆黑如墨。
眸光捕捉到艙內人，他擡腳朝其走去。
殷舟要跟著，被兩個穿甲胄的士兵攔住。
蕭含玉覺出一晃，雙手去扶兩側的木頭，擡眼時，看到船頭立著的人，將照進艙內的光幾乎全擋住，站在那兒時像一座山，巍峨聳然。
她面不改色，照舊坐在原處。
魏含璋很高，進來時彎腰有些費力，坐在蕭含玉對面，似輕笑一聲。
這聲笑讓人覺得無所遁形，頭皮發麻。
甚至讓蕭含玉想起坊間關於他的傳聞，魏大人雖是文官，手段卻不是尋常狠辣。
接下來他會如何威懾自己，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會像貓逗老鼠一般，不著痕跡不疾不徐地逗弄？還是會一針見血，雷厲風行。
不管怎樣，他就坐在對面。
巨大的逼迫感令蕭含玉很是不適。
然魏含璋一語不發，在那聲笑後便靜靜坐在對面，審視了片刻，離開船艙。
殷舟重新回到船上，籲了口氣，問：“嚇死我了，我以為大人發現咱們兩個了。”
他連連拍打胸脯，船夫搖動篙桿，小船沿著江面緩緩往南行進，“他坐了那麽久，都問你什麽了？”
蕭含玉搖搖頭：“他什麽都沒問。”
殷舟楞住：“沒問？那他坐在這兒作甚？”
蕭含玉沒再說話，她也不知道為何會如此。
船往南行駛到下個渡口，船夫撐篙靠向岸邊時，蕭含玉才醒過神來，她便知道，他不會放過自己。
岸邊早有官兵候著，不過是換了常服，但手中的刀劍分明是方才渡口見到的樣式，一行人騎快馬趕來，為的便是在此地將她和殷舟截住。
之所以等到現下，約莫是不想讓蕭含玉落到朝廷手中。
這些人，應當都是魏含璋的親信。
船夫登岸後站在一邊，弓著腰訕訕笑著，也不去看兩人，想來之前便被示意過，叫他將人帶到此處。
“姑娘，上車吧。”
著勁拔常服的士兵讓到旁側，堪堪將殷舟擋在身後，蕭含玉轉過身，與殷舟笑了笑。
“藥山，我去不成了。”
“你走吧，多謝你一路照顧。”
她福了福身。
殷舟急了：“我跟你一塊兒。”
“不用，他是我哥哥，不會傷我。”
殷舟還想再說什麽，士兵卻沒給他機會，架著他胳膊將人徑直提到一邊，旋即翻身上馬，護送馬車離開渡口。
僻靜的小院，進門便是一面影壁墻，墻前綠植只冒了幾顆小芽，看起來像牡丹。
兩進院，走過幾道門後便見階上站著一人。
高挺的身形，淩厲的眉眼，日光灑在他身上，卻顯不出一絲暖意，通身上下都是涼颼颼的。
蕭含玉遠遠看著他，隨即擡頭對上他的視線，不似在船艙時的回避，她直直迎上，像是賭氣一般。
她沒再動，而他也打定主意等她上前。
兩人僵持了許久，終是魏含璋忍不住，走下高階。
“想去哪兒？”
說話間，他的手指落在她眉心，指腹溫熱，擦過被藥汁染色的肌膚，反手舉到眼前，忽而笑了笑，還真是神醫教出來的徒弟，易容術做的這般精湛。
別人都能被騙過去，唯獨他不會。
嘉嘉是他看著長大的，即便改了容貌他也能認出她來，這是本能。
蕭含玉別開臉，垂下眼睫：“藥山。”
“為何想去那裏？”
“因為不想讓哥哥找到。”
魏含璋瞳仁一縮，覆落眼皮：“還有呢？”
蕭含玉：“不想再待在侯府，不想見你們魏家人和顧家人。”
魏含璋唇角輕扯：不是為了逃開自己。
擡眸，對上蕭含玉微蹙的眉眼：“去洗洗臉，屋裏已經叫人去準備飯菜，我等你用飯。”
蕭含玉沒動，他伸手去拉她手腕，她往後退了幾步，問：“然後呢？”
“什麽然後？”魏含璋斂了笑。
“用完飯，哥哥會把我帶回京城嗎？繼續為阿韻續命，治病？”
“不會。”他沒有猶豫，望著她的眼睛鄭重說道，“我不會。”
“不會怎樣，不會殺我，還是不會帶我回京。”
他沒見過如此咄咄逼人的嘉嘉，很陌生，但又很熟悉。其實她骨子裏就很倔強，只是之前寄人籬下，不得不掩藏本性，她得溫順乖巧，得讓姨母和侯府人喜歡。
魏含璋怔住，少頃才又開口：“你不喜歡回去，那便留在這裏。”
“哥哥不能裝作沒有看見我嗎？”
“不能。”
“可我不想在這兒。”
蕭含玉跟他討價還價，一步步試探他的底線，“哥哥說過，會保護我的，我想做的事，哥哥也會成全，不是嗎？”
“嘉嘉，我知道你什麽心思。”他一語點破，神色如常，“只要哥哥在，你做什麽都可以。”
但是不能離開他的視線，他會躁動，會焦慮。
“那你又是什麽心思？！”
蕭含玉抑制住想要喊的欲望，低聲反問，“哥哥又是什麽心思，你自己知道嗎？”
魏含璋楞了下，漆黑的眼眸盯在她臉上，又在她直直的回望中，猝然背過身去。
那狹隘的無恥的卑鄙而又齷齪的心思，他當然知道。
正是因為知道，他才追上來，以此種手段將人帶到別院。
他不想說穿，只要不捅破那層窗戶紙，他依舊能以兄長的身份待她，即便要求她住在此處，他都是理直氣壯的。
他擡腳便走，蕭含玉看著他的背影，氣急，追上去。
屋中剛燃起炭火，銅炭盆裏發出劈啪的響聲，奴仆見他們進門，旋即彎腰退出去，從外將氈簾落下，合了門窗。
彼此的呼吸聲近在咫尺，在靜謐的環境裏，那聲音無端滋生出別樣的意味。
魏含璋背對著她，聽著她一步步靠近，心像被人攫住般。
透不過氣。
令人窒息。
他默默念著：別過來，別說話。
但蕭含玉轉到他面前，仰頭對上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哥哥是什麽心思？”
心中仿佛有座堤壩在慢慢崩塌，決堤，磚石被沖垮，猝不及防地卷入洪水中沖走，被包裹嚴密的心露出來，光照的那處滾燙，灼熱。
再無藏身之處。
他攥緊了雙手，望著她肆無忌憚的凝視。
她的眼睛烏黑明亮，洗過的臉露出原本的皙白細膩，玉雪一般，唇啟開，笑意含著幾分譏嘲。
“我去藥山，還有一個原因。”
“我喜歡殷舟，想和他在一起。”
魏含璋的指甲倏然掐進肉裏，在聽到這句話時，眸中的黑沈猶如暴雨來前的晦暗。
“哥哥，我又有喜歡的人了，是殷舟，你明白嗎？”
.....
別院的奴仆少，夜裏有人燒好熱水，灌入浴桶中，調好水溫厚又依著吩咐灑了曾菊花瓣。
蕭含玉蹙眉：“把菊花撈走，我不愛這香氣。”
丫鬟：“是大人吩咐我們放的，他說姑娘喜歡菊花，還讓我們將床上也放置了菊花艾草香囊。”
蕭含玉深吸一口氣：“都出去吧。”
魏含璋從來都是這般強勢，他要做的事，旁人便不能反駁。
蕭含玉彎腰撈出菊花，扔到空置的盆中，這才褪去衣裳步入桶中。
離開京城後，她幾乎沒有好好洗過澡，此刻後背甫一靠在桶沿，溫熱的水流滑過身體時，她覺得仿佛能撫慰所有疲憊。
洗了大半個時辰，她裹著大巾出來，然剛踩著軟軟的裘毯站定，便被屏風後那道身影嚇了一跳。
“哥哥？”
魏含璋站起來。
蕭含玉攏著大巾，“哥哥不懂得男女設防嗎？我不是孩子了，你若進我房間要經我允許。”
“好。”
暗啞的聲音傳來，他沒再挪動腳步，只站在原地等著。
蕭含玉手忙腳亂擦拭完頭發身體，伸手去扯衣桁上的寢衣，然差一點，她若往外，免不了會露出身體，遂悶悶說了聲：“你出去，我換好衣裳會喊你。”
魏含璋瞥了眼，走上前拿下寢衣，垂眸，反手遞給她。
蕭含玉腮頰通紅，接過後忍不住擡眼盯著他，又以極快的速度穿好。
屋裏生著炭，但仍是冷的，她打了個噴嚏，便覺身上一暖，原是他脫了自己的氅衣將她罩起來，嗅到那股清菊丸的味道，蕭含玉下意識排斥，躲了下，大氅掉到地上。
“你問我對你何種心思，我是來告訴你答案的。”
蕭含玉怔住。
魏含璋走上前，居高臨下看著她。
“是不是以為我不會說，不敢說，所以你才那般意氣淩然？”
蕭含玉沒應聲，但她的確是這樣想的，根據她對魏含璋的了解，只要她不戳破，魏含璋便不會承認，她便也能拿捏這弱點同他叫囂。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沒有那麽敏銳聰穎。
“嘉嘉，我喜歡你。”
“不是兄長對妹妹的喜歡，是男人對女人的喜歡。”
“所以，我會讓你留在我身邊，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聽明白了嗎，嘉嘉？”
蕭含玉僵站在原地，在他逼近自己握住她肩膀的時候，掙紮了下，然後被他抱進懷裏。
他的胸膛寬闊硬實，抱得她無法呼吸。
“嘉嘉，別離開我。”
寂靜的夜，讓這句話平添了幾許落寞卑微。
蕭含玉一時間忘了反抗，那人的手從她後背松開，旋即捧住她的臉，迫使她擡起頭來。
魏含璋的眼睛分外明亮，像一團烈火，火光中有個小小的自己。
蕭含玉睜大眼睛，看著那團火離自己越來越近，而她的臉也越來越清晰，他的氣息如同細密糾纏的網子，快要將她牢牢包裹起來。
她猛地偏開頭，他的動作收住，停在那兒一動不動。
耳畔，是他粗沈的呼吸聲。
一下下噴薄在她耳垂，頸間，濡濕溫熱。
“不行。”
她的聲音清晰堅定，打破了黏膩的溫軟，“哥哥，不可以。”
魏含璋沒有松手，濃黑的瞳仁褪去灼熱，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因為殷舟？”
“不是。”
“那是因為誰？”
“不是因為誰，而是不能是你，不可以是你。”她搖頭，目光清醒冷靜。
不似他的昏暗瘋狂。
魏含璋慢慢垂下手來，擡頭，看見她被弄亂的衣裳，覆又伸手將其攏了攏。
“嘉嘉，我說可以，便一定可以。你累了，早些睡下，明早我讓人做你愛吃的粥食。”
蕭含玉叫住他：“哥哥，我不會喜歡你的。”
魏含璋擡腳的動作一頓，卻沒回頭。
“沒關系，我喜歡便好了。”
“你放我走吧，我保證往後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不會出現在任何搜捕我的人面前，不會給你添麻煩。”
她知道他有心庇護自己，鋪天蓋地的海捕公文發的到處都是，如若今日發現她的不是魏含璋，那她早已在押送回京的路上了。
“哥哥，別讓我討厭你。”
魏含璋的肩膀顫了顫，似乎在笑。
然後他落下一句話，步出門去。
“我只要你留下，旁的不在乎。”
所以，討厭也好，憎惡也罷，他全都可以視而不見。
既已知曉他的齷齪，那他何必做出清高的模樣。
他想要，便能要。
她走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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